從創業、發大夢、做品牌,到退休,施振榮一直在走一條不同的路。但他也在做同一件事情:不斷找尋典範,不斷立下新模式,不斷闢出新價值。長江前浪終於找到後浪。看著他的子弟兵,施振榮有什麼感想?他怎麼評價自己?今後還有什麼計劃?
問:很多人退休是退而不休,但你們內部的人都說你會說到做到,這會不會很難?那是你一手創辦的呀!
答:完全沒有牽掛。
問:怎麼樣可以做到?
答:當你有遺憾的時候,就會有牽掛。遺憾是有事情沒有做好,本來我想營業額、利潤達到多少,結果差太遠,就有遺憾。但差一點點,我也沒什麼好遺憾,如果更好,當然高興一點。我是覺得,當然對很多人很難,因為他沒有準備。我是十年前就這樣想了。
問:十年前你就覺得該退了?
答:當然呀!
問:為什麼?
答:我有好幾個理由,我本身就希望在這社會上建立一些不同的想法、典範。很多人想做,又不是不願意,而是不容易做。不容易做的理由,可能不是他自己,而是四周的人不希望他這樣做。
台灣的文化就是不該退,我要突破這個文化!實際上很多人想退,但是環境不容許。另外一個是他根本沒有準備,退休了誰要接?
我退了,大家就有舞台 我的價值觀是替大家提供舞台。你想想看,我一個人退休影響多少人?不是一個人啊!我交出去以後,所有人就多了一個董事長、總經理,整個有多少空間出現?從這個角度來看,只是落實你的心意,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東西,這個是好事嘛!一般人來講,好事是對自己好,但真正的好事是別人好,才會真正感覺好。
問:可不可以不走呢?
答:我當然可以不走,我是說全中華民國難道都不走這條路嗎?你不走,我走,你不入地獄,我入地獄嘛!地獄非要走不可,為什麼不走一趟呢?你走走看,等於說這條路就通了,宏碁不是我個人的,包含做自創品牌、研究發展、合併、分割公司、大規模的優退,還有在二○○一年打銷四十一億的壞帳,都是台灣的一些典範。
好事壞事我都做盡了。但是壞事也是為了面對現實,這些都是負責任的。那你為什麼不面對現實呢?不面對現實,對社會資源來說,實際上不是一個人,而是影響整個社會的資源。一個領導者的心思、行為,他對社會影響有多大?所以我們是有責任的。
問:很多人覺得你在台灣是個獨一無二的CEO,宏碁有很多創新的嘗試,不管失敗或成功。但你可以接受下一代領導不一樣的宏碁嗎?
答:跟我不一樣的,更好!跟我一樣的,不好,還是不好。這是要從這個角度來看,我們後浪推前浪,青出於藍,這是整個歷史的名言,是自然現象。
為什麼會說一代不如一代?這句話就出來了,這表示,一代不如一代的責任在誰?在講的人。如果沒有青出於藍,是我沒做好。所以我的成就是他們做得比我好。
問:以前宏碁那種喜歡冒險的DNA,現在改變了嗎?
答:這是一個階段性的東西。三年半前王振堂接跟到今天來講,他是有改變的,現在沒有以前那麼保守,現在比以前大膽,他還說要跟戴爾拚!他以前不會講這個話。反過來應該是說,該在某一個時刻扮演的角色,他就在扮演那個角色。我提供一個環境,我也幫他在未來做鋪路,至於現在的這些事情,我都放手支援他去做,或是前面有障礙,我替他打通。
下一步宏碁競爭力的來源,我在這幾年就是在做出一個樣子。以前是心有餘而力不足,以後就有心在這裡面,再加上他自己的精神或想法,順著這個就做進去了。
問:什麼時候開始有交棒的念頭?怎麼樣去佈局呢?
答:十幾年前。我們先來看,每一個人眼睛都很亮,讀很多書,日本、美國是怎麼的做法,還有媒體也會說有很多傳統華人的做法不是那麼理想,公司治理文化不好、家族企業不好啦。家族企業不是不好,是某一部份的家族企業,因為對客觀環境已經有一些了解,你就會選擇一條路。 交棒,十年前就開始了 我選擇的一條路是我認為對的,我相信很多人心裡認為對的,尤其是年輕高等教育者。我認為只要我做出一個模式,別人一定會跟,因為這樣對大家都好,對自己、對別人好,所以我的行為會有市場。就像我在一九八○年之前做的全員入股,這樣的機制是有市場的,現在如果沒有這樣,就不要混了。我們全員入股是所有員工都可以拿現金來入股的。這就是我所謂的價值觀。
沒有把交棒處裡好而不得不交棒,造成企業、甚至家族很多的爭執,我們都看得很多,所以為什麼JT(王振堂)和KY(李焜耀)兄弟有不同的意見是天經地義啦!這問題很難,大家不面對他,鴕鳥,我只是面對他、去解決,這就是我的座右銘:「挑戰問題、突破瓶頸、創造價值」。
我的子弟兵都是寶貝新礦 問:不能抉擇一個出來嗎?這樣不是就沒有問題嗎?
答:宏碁沒有做過這種事,我是要給每一個人一個舞台,井水不犯河水。
問:那從前施崇棠(華碩董事長)走的時候,沒有辦法用一些方法留他嗎?
答:施崇棠要走以前一年,只有我知道,我就讓他去美國進修。這樣交接等於讓林憲銘(緯創董事長)自然就交接了,我在那個過程裡一直要施崇棠兼揚智的董事長,然後再另外一個舞台給他。
問:然後他不喜歡那個舞台?
答:反正那邊都是他的子弟兵,都在拉他。宏碁以前的人才都是優秀的。我從來不到最後關頭,不做取捨。但是要做取捨,也要有所安排。你說難道沒有取捨嗎?兩千年底的分割,誰當品牌?誰當製造?
問:那是後來,但中間的過程好像就沒有那麼清楚。
答:不是,施崇棠本來就不能講清楚。因為我找這個人我就知道,我留他留一年,施崇棠也不會接受把林憲銘換掉。
問:所以你怎麼看子弟兵們的發展?或是優缺點?
答:優缺點知道,但發展不知道。蔡國智(力晶半導副董事長)離開是為什麼?也是我派了他到美國做得不錯,我找了一個美國人當總經理,就覺得不好做事情。我的子弟兵很好,對公司很盡力,都是優秀人才。
問:所以你從自己創業,到帶人,學到什麼?
答:我不直接回答這個問題。我是享受人生,我的事業、我的家庭,除了健康有點小遺憾,我現在就希望能夠多注意一點。
否則從這些來看,我的事業是很大的,大到不能用營業額或利潤來看。泛宏碁集團今年也不算差,今年有七千五百多億,應該是台塑以外的第二大,賺的錢關係企業加起來,在台灣也名列前矛了,但是因為我實在是不專心賺錢啦。賺錢我把它看成我做對事情的肯定,我賺錢表示我的方向正確、我用人對。
但是我認為這個社會還有很多的礦要開,譬如說我已經發現一個礦,每天在那邊把礦挖得愈多了,我也很專長,但不要以為我不會開礦,我只是對找新礦比較有興趣,要繼續開礦的話,有很多人做得比我更好,這個觀念而已。 兩大新目標:後育成、變革管理 問:你認為還有什麼礦可以挖?
答:當然還有很多,現在我退休以後有兩個主軸:後育成和變革管理。後育成是對高科技的初創事業,社會有那麼多資源,但我的經驗能夠讓他們成功率增加,比如說一百個創意者,成功率提高百分之十,我對社會貢獻多大?
變革管理,你看社會有多少資源,因為沒有處理變革管好,而浪費多少社會資源?而且那些都已經是大公司,它的投資者、債權人、員工都沒有處理好,都影響很大。宏碁面對那麼多的挑戰,變革管理的經驗能夠提供給大家,能夠有的幫上忙,有的幫不上忙,對社會會造成貢獻?間接啦!
問:你覺得你是教導型的領導人,還是真誠的領導人?
答:應該都是啦!很多人說我太好高騖遠,太有使命,太理想化,以上皆是。因為我很務實、重時間,執行力也不錯。所以你剛講的那兩個,我都有具備兩個特質。
問:你的教導好像全社會的人都願意教導,不只接班人?
答:對。我連競爭者都教導。柳傳志(聯想集團董事局主席)我就一句話幫他省錢了。
問:像王振堂、林憲銘、李焜耀是自己成長的,還是你教導的?
答:這也是以上皆是。第一個,空間,第二個,我盡力給他們好壞的例子,我做錯了是教導,做對了也是教導。第三個,如果沒有他們的努力、智慧,根本不可能啊!所以,以上皆是。
問:感覺你是滿真誠的人,不會壓抑他們的表現?
答:我不會。我只希望影響他們要正派、誠信,比如說要照顧員工,反正有一些最基本的東西。
這就是我立志的,這就是累積長時間下來變習慣,因為me too is not my style。我不希望一窩蜂的想法,就是要走出一條路。
問:怎麼想這些事情?
反向思考,就會通了 答:我只有一個方法就是反向思考,別人怎麼想,我就反向來試試看。比如說,我不交棒給小孩子,先決定了,就來試試看想出三道道理,第一個,對投資者公不公平?第二個,對小孩子公不公平,會不會壓力太大,挑戰太多?第三個,對我的錢公不公平?說服我做這一個跟別人不一樣的決定,就很堅決地認為這是對的。
因為你要做很多事情,不是固執,而是一志貫徹,一定要想通。比如說,我相信人,就死心塌地相信人,因為我不相信人,日子不好過,把自己累死,就是無路可走。我相信人,可能遇人不淑,最多跟不相信人一樣失敗,但我還可以多一個機會可以成功,這樣想,很多事情就通了嘛。
問:你剛剛講變革管理,宏碁歷經三次起伏?
答:真正的有兩次,一九九○年初期,事實上在八九年就有跡象,九一年開始虧損,到了一九九八年是第二次,競爭力開始衰退,十年一次。所以我這次在做的一個比較長期的觀念,現在執行都交給王振堂,思考如何把這時間拉長。
問:剛剛說希望把變革管理的經驗給大家分享,那你的心得是什麼?
答:主要是case by case。第一個,沒有財務危機的再來找我,先解決財務問題,我才能變革!第二個是我跟CEO的觀念,他是不是真心要變?因為他如果要變,面子可能要先不要。他如果還要面子,我就很難了,因為變革就要否定過去不對的東西,自我否定。
有財務危機的,你要想有台灣多少人他的公司股權已經是空的,但認為公司還是他的人有多少個?例如經過減資後,他就沒有控制權了。但這個公司他最熟悉,自己變成專業經理人,要把他轉過來是最有希望的,但是把他的控制權從五○%變五%,這個觀念不能接受,就免談了!因為財務危機沒辦法解決,有多少人是在這第一關就過不了!我並不是不願意解決財務危機,而是他要看清楚局勢。
問:三個接班人裡面,你最喜歡誰?
答:沒有。這個過程裡面,我最大的問題就是不偏心。 現在,健康最大 問:還有你的健康,現在要怎麼維護你的健康?
答:少訪問我一點啊!不要太累啊!我現在可以的話,中午回家睡覺一個小時。現在就退休,多多少少我沒有固定的壓力,做多少算多少,以前我是宏碁的董事長也是執行長,拿人家的錢就要負那麼多責任,所以現在有太多的人要找我當理事長,什麼長,我都不能做。做了就會有責任,因為一份責任就會有一份壓力,有壓力就會對我的身體不好。(莊素玉、官振萱採訪,吳昭怡、張惠萱整理)
施振榮的成績單 二○○○年可能是宏碁集團成立二十幾年最困難的一年,PC本業不賺錢,美國市場虧損,網路又泡沫化,許多網路的轉投資公司岌岌可危,加重了集團的負擔。逼得大家長施振榮不得不下猛藥,把整個龐大的「泛宏碁集團」(將近四百家公司)分割成宏碁、緯創與明基三個集團。
宏碁財務副總經理彭錦彬提到施振榮的心路歷程,「集團的表現愈來愈不好,所以要改變,施先生那時思考了很久,最後決定分割比較合理。」
四年下來,施振榮當初的決定在退休之前,展現了豐碩成果。二○○○年至二○○三年這段期間,三個集團合併報表的營收從三○九○億成長到四五五○億,大幅增加四七%,盈餘情況也不錯(表一)。「施先生最重要的貢獻是指出大方向,充分授權,」宏碁總經理王振堂說。
在那波改組當中,很重要的一步,是把原本品牌和代工(ODM)都做的宏碁一分為二,只做品牌行銷;另外再成立緯創,專門替戴爾、惠普等國外大廠代工。如此一來,國外客戶不用擔心自己的技術或開發的新產品被宏碁挪用。
「宏碁當時走的方向是對的,這幾年來比較能夠讓人放心。以前客戶永遠擔心,宏碁會不會把我的東西拿去用,」一位資深的業界人士指出。
宏碁勝過緯創 分析宏碁、緯創與明基各個集團的合併報表,去年宏碁營收接近一千六百億,稅後淨利七三億;緯創的營收約為宏碁一半,獲利則不到四分之一。這些數字說明了台灣代工業者的獲利能力已經大不如前,以廣達為例,幾年前毛利還有兩位數,今年第一季卻只剩下五.八%。
「台灣九成的公司都是做代工,他們哪個獲利好?就連鴻海,也是賺辛苦錢,」美商高盛亞洲證券執行董事金文衡指出。
明基與宏碁劃清界線之後,在董事長李焜耀帶領之下,成績相當突出,去年營收二一○○億,淨利七五億,獲利率介於宏碁與緯創之間。
明基同時經營代工和自有品牌,兩年半前推出BenQ品牌以來,手機、投影機、液晶螢幕等產品創造的營收,去年已經衝到十億美金(約三五○億台幣),佔明基全部營收的二八%。全球營銷總部總經理王文燦在Computex電腦展特別指出,明基將來還會加強自有品牌的行銷。
宏碁和明基哪個品牌比較響亮?宏碁供應商的一位高級主管如此分析,「明基剛開始,起步晚。宏碁品牌做好久了,以市場角度來看,短、中、長期比較容易勝出。」 強悍子弟兵打江山 施振榮是台灣PC業的先驅之一,眼光看得遠,產品趨勢看得很清楚,現在國內外大廠主打的多媒體電腦,其實施振榮早在多年前就提出了XC的產品。過去他常被產業分析師批評為人太溫和,缺乏領導者應有的強勢,所有宏碁員工好像吃大鍋飯;不過,現在情況已有很大轉變,宏碁分出去的宏碁、緯創與明基三個集團的領導者都很能獨當一面。
子弟兵的代表性人物當然包括宏碁總經理王振堂。這幾年來宏碁戰績最輝煌的市場首推歐洲,市佔率第二,僅次於新惠普。宏碁快速攻城掠地,逼得新惠普今年打起價格戰,宏碁已經逐漸感受到壓力。不過,整體而言,王振堂借助供應商和通路商的策略發揮了效果。
「宏碁很多都是利用別人的力氣,把自己拱起來,宏碁善用歐洲大的通路商,比較願意和他們分享利潤。反觀惠普走直銷路線,通路商不見得願意推惠普的產品,」金文衡表示。
在國際舞台上,施振榮是最受尊敬的台灣IT品牌領導者;在組織裡,他知人善任,充分授權,帶領集團扭轉劣勢。今年退休時,榮耀和掌聲都將歸施振榮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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